回忆四则之一
——做溪水
“做溪水”,就是发洪水,福州人叫“做溪水”,这是天灾,是无法避免的。
福州位于闽江下游的冲积、洪积平原上,由于地形、地貌关系,几乎每年都发生洪水,只是大小程度不同而已。
记得儿时,国民党政府当局对防洪并不重视,没有在闽江两岸修防洪堤,所以发生洪水后,洪水畅通无阻,南台和市区连成一片,形成汪洋大海。
从地史上看,在晚第四纪,福州市区其实就是海,后来地壳上升,海水逐渐退出,地面也就露出来了。
每当发洪水时,大人们总是忧心忡忡,因为给国家的经济和人民生命财产带来巨大损失。而我们小孩并不理解, 发生洪水时,小孩们并不害怕,我们不像大人那样忧心忡忡,愁眉苦脸。
也许我们家附近,地势不是太低,遭受洪水的危害不算严重,很少看到附近倒塌房屋的情况。
但在闽江两岸,如仓前山、南台一带,每次洪水遭受的破坏是很严重的,许多房屋倒塌,万寿桥的桥墩、桥台被冲垮,上游山区的树木、家具、死猪、死牛等等,随着汹涌澎湃的洪水漂流而下……一眼望之,毛骨悚然。
这些情况我们小孩压根儿不知道,所以把发生洪水当着是件大好事,巴不得来洪水,因为我们可以乘机好好的玩,可以光着脚�水玩。
洪水来势凶猛,上涨很快,我们往往在洪水还没淹到厅堂时,就在厅堂的柱子上用钢笔(彩笔)画上记号,并注上离地板的高度,然后盯着看洪水上涨的速度和退水的速度。记号一般画一米高就可以了,因为每次发洪水,我们家洪水上涨的高度一般就在50厘米左右。
做溪水,大人担心的就是东西被淹、睡觉问题、吃饭问题。这些问题都要提前做好准备,所以洪水来之前,就把怕淹的东西垫高了,其次是把床上用品搬到阁楼上,这些事比较好办,哥姐们都会帮忙做。
最头痛的问题是吃饭问题,如果洪水涨的不高,还可以做饭,问题不大。一旦洪水涨得高,灶膛被淹了,无法做饭,而且洪水一旦涨的高,往往一天退不来,买的慢头等容易发嗖,还吃不到新鲜菜,开水也得省着喝,总之,饮食受到的影响比较大。
如果要和平常饮食一样,只有用沙袋把灶周围围高,这是不得已的事。在我的记忆里,我们家好像还没这样做过。
做溪水,大人的确操心的很,但我们年纪小,不理解,只知道溪水来了好玩。
我们大一点的小孩,把自己做的小木船放在水中漂;小一点的小孩,用自己叠的小纸船放在水中漂。
听说住在低洼处的住家,有的家里还备有小船,溪水来了,可以划着小船玩,我们好羡慕!我们动起脑筋,把自己家的门板卸下来当船划着玩,玩的沾沾自喜。
洪水一来,老鼠没地方躲,经常看到老鼠在水中游,我们就用竹竿子打老鼠;有时看到蛇在水里游,我们都不敢碰它,怕它咬。
碰到漂来的树枝、碎木头等,我们都把它们捡起来,晒干后可以当柴火烧……
溪水退后,家家户户都忙着搞卫生,我们玩的痛快后,也很愿意帮大人扫除,做这做那。我们只能打小工,听大人的指使,真正的技术活、细心活我们是搞不了的。
洪水退后,地板上布满泥沙和杂物,清除这些泥沙杂物,工作量很大。小孩们,用水冲冲地板、倒垃圾等等,倒可以帮帮忙。而大人们跪在地板上,用稻草沾湿沙子把地板擦的的干干净净,这种又累又细的技术活,我们就干不了。
福州人爱干净,擦洗后的木地板硬是和饭桌一样又白又干净。
回忆四则之二
——泡汤
福州人把泡温泉叫“泡汤”,就是到温泉澡堂洗澡。澡堂,福州人叫“汤池店”。据记载,当初温泉汤池只是把石凿成槽或砌池让人洗澡,收费也是任人随意给的,设备也很简陋,不具备澡堂的条件,所以只能叫“汤池店”。后来设备较好,规模较大,就改称为澡堂。
福州的温泉从晋代就已开发利用,自古就享有“闽中温泉甲天下”的美誉。福州是我国著名的温泉城市,有“温泉之都”的称号。温泉分布广、储量大、埋藏浅、水温高、水质优,有利健康等优点。这在其它城市是难以媲美的。
福州人历来把“泡汤”看作一种享受,在紧张工作之后,到澡堂里“烫一烫,浑身有说不出的舒服。
福州东城区温泉遍布,温泉澡堂多时,约有百家左右,许多住家附近都有澡堂,穿着木拖鞋走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就到了,洗完澡,穿着木拖鞋回家,到家后,头发还湿着呢!令其它城市居民望洋兴叹!
老福州能在60多摄氏度的汤池里烫上十几二十分钟,烫的全身发红,冒汗,有的人是每天必烫。
小的时候,经常和哥哥们一起到澡堂洗澡,我们住在西郊,澡堂都在城东,有段距离。但福州城区不大,我们都是步行到澡堂,大约二三公里地吧!平时我都是光着脚丫的,玩起来痛快。到澡堂洗澡,要进城了,依妈说;进城了,要像样些!不能让城里人笑话我们。所以穿了球鞋,但没穿袜子。哥哥们都在城里念中学,他们都穿鞋和袜子,不像我是个野孩子。
听大人说,温泉澡堂是分等级的。
一流的澡堂,是最高级的澡堂,设有普通池、特别池和个人池,设备齐全,服务周到,除递给热茶、热毛巾外,还要送上一件浴衣。汤池都是用马赛克铺成的。座位既有大厅,又有单间,茶水和点心品种齐全,但价格昂贵。百合和福龙泉就是属于高级澡堂,都是有钱人光顾的地方,经常有黄包车停在门口。
二流的澡堂,只有普通池和特别池,没有个人池。汤池都是用砖砌的。座位只有大厅,有的备有少量单人间。服务水平以及设备都不如一流澡堂。古三座、八角井,就是属于这一类。
一、二流澡堂,除烫汤洗澡外,还有辅助服务,就是擦背、修脚和按摩。三流澡堂很少有人需求。
三流的澡堂是比较差的澡堂,只有普通池(分大小池),汤池是水泥的。座位只有大厅。服务质量当然不如一流和二流的澡堂。我们去的都是三流澡堂。
记得,我们常去的澡堂是万安泉和六一泉,是属于比较差的澡堂,是三流澡堂。进门后就是一个大厅,里面摆着几十个藤躺椅(竹躺椅)。我们找个空躺椅坐下后,招待递一个“手巾把”(热毛巾)、一双“高底屐”(木拖鞋)给客人。然后,要了一杯明前茶。喝完茶,用热毛巾擦擦脸,接着就脱衣服入池泡汤。一般大池温度低些,小池温度高些,多数人都是先泡大池,后泡小池。
许多人泡在一个池里,像下饺子一样,显得热气腾腾。有些烫客边烫,边在身上搓动着手,身体不断摇晃摆动,不断地喊叫,是一种满足的叫声,烫的直到全身发红、冒汗了才上来。那韵味绝不是今天的桑拿浴所能比的。
那种烫完一次,上池后穿完衣服就走的客人,往往是比较忙的人,他们来洗澡是为了洗掉身上的污物,也许是一个礼拜来洗一次,洗完就走。他们是真正的名符其实的洗澡,不是烫澡。
真正烫澡的烫客,都是每天必来的,而且要反复烫好几次。他们神态自若。他们要来一杯明前茶,品茗后,躺在竹躺椅(藤躺椅)上闭目养神,时不时下池烫一烫,上来呷口浓茶,或闭目养神,或与邻座聊天,或听周围的烫友海阔天空地神聊,什么家事、国事、天下事尽入耳中,你说有什么比这种享受更惬意?
我们到澡堂主要是洗澡,一个礼拜来一次。我们不算忙人,有时也烫几次汤,上池后押几口茶,休息休息,听听周围烫客聊天,再下池烫烫,有时还向招待要些糕点尝尝。有时我们洗完澡,在澡堂门口的小担子吃些扁肉面、鱼丸等小吃,这种印象至今不忘。
在澡堂比较集中的周边都有配套服务的风味小吃店,如猪血粉、鱼丸、扁肉面、肉夹饼、鱿鱼蒜头酱等小吃点。
我们有时也在这些风味小吃店吃点心。
在福州边泡汤,边品茗花茶,泡汤出来后,再品赏福州的名小吃,这难道不是神仙的生活吗!这种普通老百姓神仙似的生活,恐怕再找不到第二个城市了。
回忆四则之三
——火烧厝
火灾,福州人叫“火烧厝”。福州的民居以“柴埕厝”为主,所谓“柴埕厝”就是木结构的简易房屋,所以福州火灾频繁,每年都要发生好几次。
当地人对火灾似乎习以为常。尽管如此,每当发生火灾,都有恐惧的感觉,特别是在自己家邻近地区发生火灾时,都有大难临头的畏惧。
早年的福州城区是大片的“柴埕厝”密集区,巷道狭小,火灾时,“水龙“(铁壳铁轮的人力拉的消防车)进不去,干着急,只能看着火灾的蔓延,造成人民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。
福州由于火灾发生频率高,对消防报警比较重视,报警台备有铜钟、土炮,实行24小时值班制。每当发生火灾,可以听到乌石山上消防报警台的撞钟声。撞钟时先撞乱钟,提醒人们注意,然后分一声、两声、三声、四声、五声(当时火警分五个区,钟响几声,表示火警所在的区),然后听到炮声。即使是在夜间,人们在睡梦中听到钟声,也知道发生火警的区域有没有自己亲朋好友。
小时候,每听到乌石山上消防报警台的撞钟、炮声,再听到救火会的“飞毛腿”锣手,边敲边飞快地跑,瞬间把周围气氛搞得紧张起来,我心里总是很紧张,生怕在自己家附近发生火灾,这种情况经历过好几次。
其中有一次是在我从闽南回来那年的冬天,在我们何氏里大院前门附近发生的火灾。火灾发生在傍晚,是在一间稻谷子加工店开始的,据说是电线短路引起了火灾。稻谷加工店距何氏里西面约100米,当时风力并不大,但吹的是西北风,火势一直往何氏里方向蔓延。
我和邻居小孩一起去看这次火灾,我们是在听到钟声、炮声和“飞毛腿”的锣声后去的,去时已经看到天空一片火光,火光窜到何氏里院落里,映红了地板和四壁。
到了现场一问,据说已经烧了有半个小时了,我们都紧张极了。我浑身发抖,讲话时嘴也发哆嗦,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。
现场乱成一片,只见有扛会牌(写着救火会的名称),有十多人用大麻绳拉着“水龙”往火区跑,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,街上人山人海,救火队的人在前头边喊边疏导围观的人群,紧跟着“水龙”后面,是拿水枪的、扛竹梯的、扛木耙的和挑水桶的……顷刻之间,便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消防大军,其情其景,令人感叹不已。
先到达火灾现场的“水龙”正在向火场喷水,援丁(也称火兵)们挑水不断往“水龙”的肚里灌水,几个大汉分立左右两侧,上下拉动人力水泵,供给水枪向火场喷水。根据火势变化,“水龙”和水枪不断移动。部分援丁用木耙、铁勾子等工具,把未燃的房屋木构件破坏,然后喷上水或拉出来,以防止火势进一步蔓延。
火场的火光冲天,吞噬着周围的房屋,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,热浪向外扩散,映红并烘烤着围观的人们。围观的人们多数是邻近火区的居民。他们无法帮忙,也不知怎么帮忙,一心只想着救火队快点把火灭了。他们还希望不要刮风,更不希望风往自己家方向刮。许多围观者生怕火往自家方向延伸,有的人和我一样在发抖,说话时嘴发哆嗦,牙打牙;还有的人站在那里直发�。
紧挨火区的居家,他们无心观看火场的情景,早就把家中贵重的物件撤走,家里存有金银首饰的,紧紧抱着珍宝盒,唯恐被坏人抢走;有的家庭条件差些的,没有珍宝盒,抱着棉被、枕头,肩上挎着装衣服的布袋子;有的抱着小板凳、热水瓶或其它什么小件的;有的边跑边在地下捡东西;有的边跑边叫,哭的哭,喊的喊,惨不忍睹。
好在火区紧靠街道(半街)“水龙”可直接到达火场,且有几辆“水龙”同时灭火。加上救火队员冒着生命危险,奋不顾身地全力抢救下,终于在较短的时间内,火势得到控制,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,实为大幸。
小时见过多次火灾,唯有这次是最惊心动魄的,至今难以忘怀。
回忆四则之四
——看龙舟比赛
福州西湖每年端午节都要进行龙舟比赛,起点在湖的北面,终点在湖的南面。
西湖南段西侧有一条紧挨湖边的南北向的湖头街。湖头街除南端有几家石刻店,北段尽头有一家茶馆外,其余的都是柴埕厝住家。湖头街临湖一侧的住家观赏西湖龙舟比赛,具有独特的位置优势,近水楼台先得月,从而成为观看西湖龙舟比赛的理想地段,每到端午节龙舟比赛,这些住家总是座无虚席,挤满了人。
孩儿时期,总是在茶馆观看龙舟比赛。茶馆是临湖的吊脚楼,面积宽敞,我们边看龙舟比赛边喝茶水。
我们家是紧挨西湖西侧的后营村,距西湖很近,家门口有一条小路,往东走约百米就到湖头街的茶馆。
茶馆的斜对面是湖头街小学,我在湖头街上过小学。记得上小学时,每到夏季,经常到茶馆喝茶。茶馆的老板是我们的远房亲戚,我们都叫他“依庆伯”,对我们特别热情。我们对他也很亲热,总是讨好他,目的不是喝茶,主要还是端午节到他家观看龙舟比赛,
我们卓家亲戚,伯公、叔公、堂伯、堂叔、堂兄弟、堂姐妹等,都住在湖头街。湖头街大约有一半的住家都是姓卓的,有“卓半街”之称。每当走在这条街上时,总有一种浓浓的乡里味,有一种很深的情结。
住在这条街上的卓氏家族,除依庆伯一家较为富裕外,其他的都是穷的很,我们路遇这些亲戚时,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,很少到过他们家。
只有过年和端午节才有来往。过年时,到过长辈亲戚家拜个年,或晚辈的亲戚到我们家拜年;端午节主要是到他们家观看龙舟比赛。
端午节,是我国四大节日之一,端午节祭祀的内容可不少,什么吃粽子、插挂艾草与菖蒲、涂饮雄黄酒、薰苍术、划龙舟等等。但我们小孩只对观看龙舟比赛感兴趣,对其它活动都不感兴趣,难怪端午节又称龙舟节。
每年端午节,我们多数到依庆伯茶馆观看龙舟比赛。他很热情,早就把家里洗刷、打扫的干干净净的。在临湖的房间摆了大大小小的椅子和板凳,而且备好茶水,是福州人最爱喝的茉莉花茶。
我们喝完茶水后,小孩都坐在有栏杆的长板椅上(类似美人靠),脸朝湖,两条腿伸向栏杆外,两只手抓着木栏杆,等着看龙舟比赛。平时喜欢闹的小孩,这时都很老实。大家心情都很激动,老盯着湖的北面,翘首以待地等着龙舟的到来。恨不得跑到龙舟上,催他们快点来。
每次比赛,总有五六只龙舟,龙舟头都装上雕刻精细、油漆一新的,什么白马头啊!红马头啊!黄龙头啊!、青龙头啊!等等。
参赛的小伙子个个光着上身,穿着裤衩,他们肌肉结实,皮肤黝黑。
每条龙舟的船头都站着一个指挥者。
当发令员“嘟”的一声长哨,竞赛就开始了。这时,每条船站在船头的指挥者,左手拿着锣,右手握着锣锤,雷响激越铿锵的锣点。打的是闷锣声(即锣锤打击锣后,立即把手掌捂着锣),一边打锣,一边弯腰往前躬,打一下,弯一下。划桨者听到闷锣声,身体齐往前弯(姿势就像离水的虾一样),同时落浆划水,只见浆的四周溅起白色的浪花。然后,又是一声闷锣声,划桨者又同时落浆划水,动作整齐利索,如此反复前进。
划桨者个个奋力挥浆,龙舟如离弦之箭,在湖面上,掠起一条条白色的浪花水链,蔚为壮观。
划桨者训练有素,劲健沉稳、步调协调、顽强拼搏,令人叹为观止。
最精彩的是最后二三十米,这时最紧张,各方都拼尽全力,岸上的观众也齐声呐喊,锣鼓声、呐喊声、喝彩声,声声入耳,把赛龙舟的气氛推向高潮。
有时,往往出现齐头并进,或仅相差一两米,这时最为紧张,两岸的观众也声嘶力竭喊,助威,使竞争更加白热化。
最后,看谁训练有素,配合默契,体魄强壮,又能坚持到底,谁就会取得胜利。
不过到最后二三十米,谁胜谁负,大局已定,很难出现赶超情况,胜负已见分晓,因为大家都筋疲力尽了。
白马头的龙舟是我们后营村的龙舟,每年都参加端午节的西湖龙舟比赛,每年都得冠军。参赛者都是菜农,我们都认识,他们体力充沛,肌肉发达,平时刻苦训练,技术高超,得冠军是在意料之中。
卓宝熙
2022-09-16